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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鶯(fairy ver.)

  • koukosyang
  • Feb 28, 2011
  • 10 min read

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為她是平凡的。

既沒有七彩斑斕的羽毛,也沒有足以蔽日的羽翼,與其他棲息在林中的鳥兒並無太大的差別—吱吱喳喳,好一點的,就間關啁啾。隨後各自散去,飛向下一片林。或者也許也不知道要飛往何處。

直到天色漸暗,鳥兒們酒飽飯足後,三三兩兩的散去,林聲漸歇。夜的帷幕逐漸被拉開,黑暗的沉默使我不安而慌亂的環顧四周;她卻若無其事般,靜靜地唱起歌來。

這時我才明白,在我身邊的,原來是隻—

夜鶯。

好美。

我逐漸平靜下來,凝神聽她唱著。初時的驚喜很快地飄散至空中,和她的歌聲融為一體,如活著般,同步律動。唱到興高采烈處,那股能量幾乎要衝破夜空,撼動整片林子;悲傷處,世界卻靜的只剩下她的低語,終至無聲凝結出最後一滴淚。

我看不見她,但卻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她就在這裡,不論是歌聲抑或是,歌聲裡面的強烈存在。也許在夜裡她才能無所畏懼地展開她真正的翅膀,隨心所欲,用自己喜歡的方式,歌詠出字裡行間的永恆。而我,也在這不凡的夜裡,褪去所有疲憊的武裝,只留下原始的感官去呼應那一個又一個悸動。

不知不覺墨色的夜已覆上一層曚曨,微光之中我看見她心滿意足的臉上,掛著一抹勾人的弧度。

「沒想到你唱歌那麼好聽。」我說,真心的。

她漾開了一個傻氣而燦爛的笑容,是我熟悉的那個樣子,算是回應。

然後她從容地張開翅膀飛向下個白晝。但我,卻在林子上方盤旋了許久才肯離去。

我漫無目的地飛著,一邊慢慢地出了神。就這樣飛了好久好久,終於忍不住停下來休息時,怎知又是同一片林子。

現在是白天,一片嘈雜。拍翅聲還有各式各樣的鳥鳴混成熱鬧而模糊不清的背景音樂,我的耳邊卻不疾不徐而清晰地響起夜鶯那優雅的抑揚頓挫。我滿足地把頭窩進羽毛裡休息。

天色從海一般的藍逐漸變深,最後森林裡只剩我。我輕輕的喚了幾聲,除了林子深處的回音之外,什麼也沒有。

當然也沒有那悠悠的歌聲。

我沒來由地感到失落。隨即突然一陣驚慌:我為何失落?然後我想起她的笑容,還有,她的聲音。

然後我似笑非笑地嘆了一口氣。

是這樣子的吧。是她在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唱著、衷心讚美的那個東西吧。

天一亮,我想也沒想,振翅高飛,飛往夜鶯的方向。

愛情。

沒想到是她找到了我。

當時我剛低空掠過一片矮林,但技術不好,一不小心弄的滿身樹葉枯枝,甚是狼狽。她突然出現,輕巧地在我身邊拍拍翅膀降落,我傻傻地笑了一下,趕緊用翅膀把自己撥乾淨些。

她不在意我的窘態,逕自問道:「一起去冒險吧?」

我想我是終於咧開嘴笑了。

我們就這樣,並肩乘風而行。

沿途我不斷啣起之前獨自流浪時,弄丟的,名為真實的情感。空氣從一片冷冽逐漸攀溫成略帶香氣的暖洋洋。耳邊傳來的,不再只有單調而不帶情感的氣流流動,開始溢滿了夜鶯那真誠不帶保留、彷彿能渲染一切的笑聲,還有,久違的,我的笑聲。

暮光染上她的臉龐。「我們飛上那裡迎接夜晚吧。」她指著放眼望去最高的那棵樹。

我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。「可是,我怕高。」我囁嚅。

她笑了笑,伸出她的翅膀。「來吧。」

我無法拒絕,因為她的笑容是多麼令人安心。

我大聲的叫了出來,不過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因為映入眼簾的,是連在夢裡都不曾出現過,絕美的光景。

「這就是夜嗎?」我轉頭興奮地問她,像個孩子。她沒有回答,只是靜靜地欣賞著眼前的風景。我的目光偷偷爬上了她的側臉,像個安靜而執著的攀岩家,幾近朝聖般,溫柔而小心翼翼地去感受每個稜角。然後才默默勾起我的嘴角,把視線移回正前方。

像是誰也不願驚動這美好一樣,我們就這樣安靜地沐在溫柔的黑裡,享受眼底、還有身旁,這瑰麗的片刻,任由它如夜一般暈成永恆。

突然她開口了。「走吧。」

「去哪?」我好奇的望著她。

她淡淡地笑了一下,好像一切理所當然。

「聽我唱歌阿。」

夜鶯也不鼓動翅膀,只是張開雙翼,毫不猶豫地縱身往下,任由風帶她飛。我趕緊拍拍翅膀追上去。挨到她身邊時,我問她:「妳這樣不會害怕嗎?」

她看著我,好似那是個再荒謬不過的念頭。「害怕什麼?」她反問。

「摔下去之類的。」

「不覺得一直拍動翅膀很累嗎?有時候順著風滑翔也不錯阿。」她瞥了瞥略顯疲態的我。「也許你也該試試看。」她悠哉地說。

然而我不敢,只是訥訥地繼續飛著,不讓翅膀停下來。

我們越飛越低,闖進了蓊鬱的黑森林,就這樣一路飛進林中的空地。

我鬆了一口氣,降落休息。過沒多久她優雅的滑到我身旁。黑暗中我只能感覺到來自右邊,那平穩的呼吸。

這裡好寧謐,彷彿跟我一樣,在屏息期待著什麼。

然後,如同驀地出現在夜空中的流星,我的耳邊滑過第一個音。

開始了。

一個,屬於她的夜。

少了第一次聆聽時的生澀,這次我總算可以完全地放鬆,用心去感受她用最迷人的嗓音,為我講起一個又一個故事。

她唱起一個為了生活,前往異鄉打拼的遊子。

(每當下起雨來,他總是想起故鄉,想起患了風濕的母親,擔心她是否老毛病又犯了卻沒人陪在身邊。這種愁緒總是伴隨著他,即使雨聲漸歇也不得平息。但他還是咬著牙不肯哭出聲,心裡想著只要發達了,就可以讓家裡的老母親過著更好的生活,還可以帶她去看最好的醫生,把風濕治好。他是如此堅信著,並更加努力工作。

只是,他錯了。

幾年後,他終於闖出一番好成績。他沒有多想,搭上火車,回家了。他走在熟悉的小徑上,暗忖著等等見到母親時,一定要用力抱緊她,告訴她,他是多麼地想念她。他走到了他的老家,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。鄰居看見他,劈頭就罵他不肖子。他不明所以。

鄰居告訴他,他的母親在他離開後沒多久就過世了,臨死前的那段日子只是不停地低喃著遊子的名字。而當時偏偏又是個科技不發達的年代,親朋好友根本無從聯絡起人在異鄉的他,只能愛莫能助地看著老太太帶著思念離開人世…)

唱到這裡時她已經忍不住哽咽。我的心抽了一下,卻分不清是因為故事本身太哀傷,抑或因為油然而生的不捨。「你沒事吧?」我問。

她吸了一口氣,然後才帶著濃濃的哭腔回我:「沒事。」

「只是,我總是沒辦法唱完這首歌。」她略帶沈痛地說。

停頓了好一下她才拍拍翅膀,繼續唱完最後一段。

(最後,他找到母親長眠之處。他跪了下來,再也忍不住,放聲大哭。雨安靜的落了下來,彷彿遊子的悔恨般,永不止息…)

正當我還沉浸於遊子的哀愁時,她唱起下一首歌。

這次出現在我眼前的,是一座城市。

(熙來攘往。夜裡的車燈模糊成光的軌跡,流向各個角落化作城市的血液。而人與人的情感也溶進其中,增添血色…)

然而,替這城市注入脈搏的,是她強而有力,充滿生命力的歌聲。

(人們在城市相遇,也許擦肩而過、也許情投意合、也許各取所需。但天一亮,仍舊得各奔東西,不再留戀。)

她流暢的滑過好幾個音。

(就這樣,日與夜、愛與欲不斷上演,交錯成一片特屬於城市的,華麗與腐敗。只有一旁佇立沉默的街燈,靜靜的紀錄這一切。)

力道越來越重。當我以為她要失控時,她卻突然放慢速度,然後,漂亮優雅的收了尾。

但對我而言,最迷人的還是結束時,她那意味深長卻又了然於心的微笑。

我閉上眼,回味著剛剛的過癮和悸動。

「唱一首我很喜歡的歌給你聽。」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溫柔地說。「但是這不是你熟悉的語言。」

「沒關係。」我說。「這首歌在講什麼?」

她想了想。「一段逝去的戀情和一個無法忘懷的女孩。」

我繼續閉著眼睛,讓她用異國的咒語拼湊腦中的畫面。她娓娓道來。

(分手後,女孩仍惦記著曾經深愛過的那個人,希望他能在另外一個她的懷中得到女孩所給不起的幸福。但同時卻又奢望他們能分開,好讓女孩再度感受男孩的體溫。並存的兩個念頭不斷在她的心裡拉扯…)

壓抑不住的喃喃自語終於爆發。

我看見,一個女孩在巷口不斷地徘徊,似是在等待卻又害怕著什麼。突然「砰!」地一聲,一個男孩關了門,出現在巷底,然後,逕行走了出去。但他不知道的是—女孩一見到他,便躲到電線桿後頭,不讓他發現。她就這樣目送他的離去,如同當初分手一樣,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於淚水之中…

(如果可以回到初次相遇的那剎那,我會選擇和你擦肩而過。但是我們回不去了,不論是開始,或是結局…)

無法挽回的感傷令人窒息。

最後浮現在眼底的,是女孩獨自站在頂樓悲傷的唱著。那首歌,似乎是在說,愛情從不是單獨存在的,而是伴隨著無盡的傷痛;而人們嘴裡傳頌的美好不過是天真的謊言罷了…

「很感人吧。」沉默過後,她說。

「是阿。」

下弦月慢慢地越過高聳入雲的森林,穿過樹影灑下一地光。我看著夜鶯被映亮的臉龐,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眷戀。我鼓起勇氣。

「不要走,陪在我身邊好嗎?」

聞言她驚訝地轉身,用她那澄澈如湖的雙眼在我身上流轉,最後停留在我的眼睛。我有些難為情的別過頭,好一會才迎上她的目光,試圖泅泳出答案。

然而她搖搖頭。

「你是沒有辦法跟上我的隨興的。」她說。「即使你勉強自己配合我,內心的熱情也總有被磨盡的一天,就像—」她抬頭看了看微亮的天空,「就像夜總是會消逝一樣。」她有些感傷的下了結論。

然後她笑了,是發自內心的燦爛。「但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肯定。」

語畢,她瀟灑地飛走了。

只留下我—

和遍尋不著的月光。

我悵然若失地在森林裡待了一天一夜,什麼都不做,就只是抬頭看著天空。成群的鳥兒瞥見了我,邀我一同翱翔,我卻疲倦到擠不出一絲力氣回應。

可是仔細想想,其實我什麼都不曾擁有過。

終於我,任性的累了。我起身,決心飛離這片早已一無所有的空地。

但也就只是飛著而已。

途中有好幾次,我試著模仿夜鶯,學她放心地張開翅膀,乘風滑翔;卻總是才剛開始嘗試,不到幾秒後,又害怕而狂亂揮著雙翼。沒多久我就放棄了,認命地拍動翅膀,日夜不休,卻又不知何去何從。

我深怕一停下來就會墜落。

我不經意地飛過我們初次相遇的森林。

當時的我,目光全落在一隻漂亮的五色鳥上。而夜鶯,令人愉悅卻不特別顯眼。雖然相處起來很開心,我的注意力,始終不在她身上。

當然也不會知道,後來的她,會用歌聲擄走我的耳朵,並且醉人的讓我再也不捨離去。

我終於用盡了力氣,跌落於一片落葉繽紛之中。

恍惚之間只聽見自己的悲鳴。

我離開了森林,在陌生的城市找到落腳之處。

自她對我描繪起城市的光影後,我便一直很想親眼見識,城市,是否如她所說的那樣迷人。

其實這裡跟森林很像,人們短暫地交會,正如鳥兒為了食物、為了生存而聚首、然後,別頭。白天,我會溜到街上,享受有著天真笑容的孩童們為我準備的麵包;晚上,我就飛上高一點的地方,安靜地看著,她形容過的絢麗光軌。

唯一讓我覺得比較不一樣的是,這裡不像森林,有著自由的風。灰色建築物阻擋了流動,空氣總是一片沉悶。

(這樣她要怎麼順風而行呢?)

不知不覺我又惦起夜鶯來。

一反常態地,平常那些友善的孩子,今天並沒有出現,街上的人也不若以往的多。

我正納悶時,一對戀人牽著手快快地跑過我面前。我聽不懂人類的語言,但他們聲音和臉上的興奮,讓我好奇地決定跟過去看看。

順著他們的腳步,我逐漸認出來,這是通往廣場的路。然而此時飄進耳裡的熟悉嗓音卻讓我不敢置信地慢了下來。

—不可能。

我遲疑了一會兒,便繼續跟著眼前的戀人繞過最後一個彎,迎面來到了廣場。

然而真的是她。

夜鶯就站在廣場的石雕上,閉著眼睛唱著歌。

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我只好飛到石雕對面的樹上停下來。我看不見人們的表情,但他們安靜地忘了喧囂,只是著迷地聽著。夜鶯益發忘我地唱著,彷彿回敬聽眾對她的愛戴。

一個短暫的靜默中,她張開雙眼;而我,竟然看見粼粼波光,在陽光下閃耀著。但她很快又闔上雙眼,更加真實地,吶喊出歌中的傷痛。

她唱完了,空氣中仍迴盪著剛剛的情緒,過了一會才爆出瘋狂的喝采與掌聲。我莫名地開始嫉妒起眼前這些幸福的人類,卻只見她優雅地拍拍翅膀,謝別她的聽眾—然後便朝我飛來。

我對上她的雙眸,方才的水光早已蒸發。

「你覺得我剛才唱的怎麼樣?」她問,用熾熱的眼神,直勾勾地望進我眼底。

我突然覺得口乾舌燥。

在被大火徹底燒個精光前,我頭也不回地逃走了。

我無法面對。

我仍然獨自流浪,這回卻彷彿多了什麼也少了什麼。

在遇見夜鶯之前,我從來不知道。

原來,唱歌是這麼美妙又令人魂牽夢縈的一件事。而一首歌裡面,又藏著怎樣的故事和情感。

於是我,做了一件從未嘗試過的事。

我開始唱起歌來。

我一邊飛行,一邊循著記憶裡的旋律—那些夜鶯在夜裡吟唱著的,一個接著一個,慢慢發出正確的音階。很快地,我便熟悉大部分的曲調。接著我努力回想故事裡的每個句子,試圖重新描繪出一樣的場景。

等到這些都差不多了,我迫不及待地唱了一遍,卻總覺得少了一些東西。

然後我想起她的哽咽,以及淚光。

感情。

我放慢速度,然後降落在一座山頭。

這裡沒有樹林也沒有草,有的只有赤裸的岩壁。我調整了氣息,閉上眼,然後—想著她,順著歌詞,開始唱。

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唱完一首歌,我訝異地睜開眼。剛才的我完全沉浸其中,直到最後一個音結束時,我的心仍真切地痛著。

我突然能理解,為何每次唱完歌後,夜鶯總是心滿意足的。

那是一種壓抑過後的釋放。

但我卻忘了學會蒸發。

飄泊的路途中我又學會了好多歌。我喜歡情歌,特別是那些述說著別離和不再的愛。

但我始終不曾再見到夜鶯。

而我,也不曾忘記過她。

每天每夜,我不停地唱著,像著了魔。愛情、傷痛、幻滅…唱到傷心處,想起她,總令我久久無法釋懷,只能在疲憊與哀愁中睡去。天一亮,同樣的戲碼又繼續上演。

就這樣唱著唱著,突然,似乎有什麼哽住了。沒想到咳出來的,竟是鮮血。

然後,我帶著哀悽的笑容,明白了一切—

夜鶯她所唱的,是歌。她將情感注入字裡行間,盡情揮霍,卻也在激情結束之後懂得讓一切隨風而逝,不再留戀。

但我,是隻杜鵑。

我唱的,是自己的痛。

只不過,我的痛,不是國破、也不是鄉愁,而是某個回不去的夜晚。

我用所剩不多的力氣,回到當初那片黑森林。

身體慢慢地癱軟了下來,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我知道我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,但至少最後,我的心可以留在這裡。

我用僅剩的感官環顧了周遭。這裡就像當時一樣寧謐,而我似乎在樹與樹的空隙中,看見即將升起的下弦月。也許等等它升上來時,我就不會那麼冷了…

眼皮支撐不住,終於滑落了下來。

就在此時,我聽見遠方響起了一縷迷人而令人安心的歌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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